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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曾經滄海難為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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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六年十一月初二,突厥鐵勒十五部之一的契苾部落可汗契苾何力率母弟及本部六千餘家在沙州歸降大唐。這個消息數日後便傳至長安,一時令朝野沸騰。我雖並不懂軍事,但也知道孫子有雲: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契苾的歸降對國家來說無疑是天降的大喜事,而對李世民來說,更是。他次日便頒布詔書,將契苾部安置在甘涼一帶,賜予契苾何力左領軍大將軍的職銜,封他的母親為姑臧夫人,弟弟為賀蘭州都督。不到五日,宗室女臨洮縣主賜婚契苾何力。

就在我以為大唐的皇帝陛下忙於國政,無暇顧及,已經暫時遺忘了我這個渺小女子的時候,一次偶遇令這安靜的辰光戛然而止。這一天,我仍是被公主單獨留下同進午膳,罷了回轉掖庭,於延嘉殿前的一道臨水小路迎頭撞上了從南面淩煙閣出來的李世民。他沒有帶侍從,身上也只穿著一件簡單便服,像是正在獨自休閑。

“哦,是你啊。”他撫著方才被我沖撞的胸口處,有些意外但似乎無意怪罪。

“陛下恕臣無狀,臣沒有註意到前頭有人。”我給他行禮解釋,一邊向他下跪,心中波瀾已平,也不懼怕。

“起來,跟我來。”他不發表任何意見,也沒有帶出任何情緒,只是彎腰將我扶起來,說了這句話。

“是。”我知道我逃不掉。

甘露殿,我跟著李世民來到了這個我完全不了解的地方。殿內格局陳設略無特別,只是尤其暖和,就像春天一樣。他將我領到一間不算大的暖閣,內侍即左右添了幾面連地屏風,又加了炭火,方告退下。他沒有坐在上座,而是將茵褥搬到了我的跟前,此間距離觸手可及。

“你變樣了,瘦了,瘦了很多。”驀然開口,他仔細將我打量著。

“九月間患了一場大病,幸而未死,才能再見到陛下。”我如實相告,心情卻也因此變得覆雜起來。他和我一樣被虞公的計劃蒙在鼓裏,我不該再那麽刻薄地對待他,可我一旦表現得緩和起來,又會不會讓他覺得我已經妥協了……這分寸如何把握?

“那你都好了嗎?”他的聲音明顯變得關切,“天寒地凍,你怎麽不多穿一些?”

“謝陛下關懷,但阿真早已痊愈。宮中衣著皆有定制,阿真是儐從就得穿著這身袍服,不能逾越。況且阿真年輕,並不怕冷,倒是陛下萬金之軀穿著如此單薄,才該善加珍重。”

“你這話是說我年紀大了?嫌我老了?”

我只是照常回答,並未添加一絲意氣,倒不知他是怎樣理解我的話,竟覺出這種意思來。我不便與他理論,只答道:“陛下今年不過三十餘歲,於男子而言,春秋鼎盛,風華正茂。”

“呵呵……”他微一搖頭,反輕笑幾聲,“你不通,太不通了!我每次和你說笑,你都聽不出來。”他似是嫌怪,卻又緩緩拂來溫情的目光,“你不要總以防備之心待人。我手上有刀劍嗎?沒有。我強迫你了嗎?也沒有。”

我似乎被他的這般情態打動了,心裏竟湧動出一絲感愧,覺得不那麽排斥他了。而就在這動搖的心意無處落腳的間隙,他的忽然伸開雙手攬住了我的兩肩。

“陛下不是不會強迫阿真的嗎?!”我醒過來了,大喊著迅速縮轉身子逃離了他的雙臂。

我膽戰心驚,緊張得全身筋骨都在抽搐。我躲到一張屏風後面,手攀住上頭的木骨,將綢面都掐破了。我若從了,便成全了他們所有人的願望,若不從,也沒有人會聽到我的呼救,我一個人,一個人,就只有一個人!

“嗳……”當此時,他忽地,極其反常地長舒了一口氣,然後渾身松弛地坐在了地上,“我不過是見你好像心神不寧,以為你又有不適,怕你只是嘴上說不冷,倒又要像在西海那次昏倒過去。”

所以他只是想要扶著我而已?我不禁咋舌,方覺剛才自己那大難臨頭的樣子著實過於誇張了,因而尷尬不已,頓時滿臉發熱。

“呵呵呵……”他無奈苦笑,又帶著些自嘲似的,擡手指點著我道:“快出來吧!”

我慚愧難當,卻又不好再拖延,只便一點一點從屏風後面挪了出來,而那綢面上被我摳破的幾個小洞倒是真覆原不了了。

“你說你這……”

“陛下,秘書少監虞世南親作《聖德論》一卷恭請陛下親覽。”

我剛剛挪回原處,李世民也剛要說些什麽,卻被忽然進來通傳的小宦打斷,而這通傳的內容也倒有些意思。

“虞世南?”李世民也覺得十分意外,看看我又回身問了那小宦一句,“人在外面嗎?”

“虞少監並未前來,是差人送來的。”小宦答道。

李世民便叫放在幾案上,好像沒有即刻就看的意思。我便私下裏想,以這《聖德論》的命名來看,約莫是敘述功德的文章,並非公文一類,只是虞公之意則大不好揣測。

“你又在想什麽?過來。”

也就是這思索的片刻,李世民卻已入了上座,手中正握著那卷《聖德論》將欲拆看,而其身側早也擺好了一張茵褥。我摸不透他的想法,又愧疚於方才的誤會,只得遵從而去。

“既是虞世南所作,你來讀給我聽吧!”他拆開紙卷卻向我遞出來,自己往那扶手一靠,倒不管了。

“這……好。”我內心掙紮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雙手接過文章。我展開文卷,虞公的一手端正楷書便躍現眼前,可再一看內容,我卻是一個字也讀不出口——滿紙是謳功頌德的溢美之詞,幾乎要把個李世民誇到了天上去,便是上古的聖君賢明也只得與李世民並肩而已。

“怎麽不讀啊?難不成有不認識的字麽?”李世民催促道,又顯得有幾分戲謔。

我從來不覺得虞公是一個如此阿諛誇耀之人,他的城府應該不會讓他做這樣看起來很淺薄的事,卻如今事實就在眼前,真讓我不敢相信也更不屑朗讀。

“你又怎麽了?”他看我還是不讀,起了幾分疑惑,也便順手將紙卷抽了過去親自看起來。可不過片時,他竟發出一陣大笑,“你是不是在想,虞世南他這樣誇讚於我,我並不配,你不願讀它?”

“我……”未料他這樣直白地反問,倒也算說對了一半,“阿真並無鄙薄陛下的意思,而況前不久突厥的契苾何力剛剛率部歸順,這不戰之功也是因為陛下的威名遠播,故而虞公的讚美正當其時。”我違心地解釋了一通。

“呵呵,你說這話你自己相信嗎?”

他完全不吃這一套,一句話便將我打回了原形。我自是沈默不言,他倒也沒再為難,只是兀自鋪開文房,又將一只筆向我送了過來。

“我說,你來寫,總可以吧?”他說道,“給虞世南回封信。”

“陛下若需捉刀,自有中書舍人替陛下擬詔,阿真的身份不便……”

“你這丫頭!”

我的再次拒絕令他面色突變,眼睛瞪得老大,真有些生氣了。但我其實並非連代筆都不願,只是這字是要回給虞公的,恐他見了是我替皇帝寫的回信,又要想入非非,沾沾自喜了。

“好……好吧,我寫就是。”我硬著頭皮接過了那只毛筆。

“嗯。”李世民這才點頭,便緩緩道來:“卿論太高。朕何敢擬上古!但比近世差勝耳。然卿適睹其始,未知其終。若朕能慎終如始,則此論可傳;如或不然,恐徒使後世笑卿也。”

短短數十字,很快寫完了。這既非居高臨下的官話,亦更像隨和平易的口語,於我之體會倒是十分中肯的。我擱筆看向李世民,他神氣閑定,嘴角微揚,神態中透露著無限的自信與從容。恍惚間,我仿佛想起了武德九年的那個春天,而那陣初見“神武公子”時的莫名悸動好像又開始了。

“君王建立功業,強盛國家是本職,臣屬上書言事,呈送賀文亦不出本職。而無論如何,我都會保持清醒,盡己所能,就像我回覆虞世南的那樣,是非功過,都留與後世評說。所以你這小丫頭,亦不必急於就往事認定我非善類,若不信時,就一直留在我身邊看著我,看我最終到底是何等結果。”

我徹底無言以對,他的話占盡了理,亦是極公道的。但轉而又有些懷疑,難道我一直以來都是這麽偏執的嗎?難道我曾經判斷對錯的標準又都是荒謬的嗎?

看來,我並不能很好的把握與他之間的分寸。

冬晝時短,黑夜很快降臨。李世民沒有讓我離開,而是同他的女兒一樣要我和他一起用膳。我又一次體會了“味同嚼蠟”的感覺。膳罷,他讓侍者搬來三大盤摞得半人高的奏表開始埋頭處理政務。我問他自己是否可以退下了,他卻還是不讓,又莫名其妙說我耽誤了他一下午的時間,罰我在此陪伴,替他端茶挑燈。我反正是走不掉了。

初更過了,二更將近,李世民保持著伏案書寫的姿勢一點都沒動過,我端過去三次茶水也放涼了三次,而那一堆半人高的奏本似乎還是半人高。我是能熬夜的,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還是令我感到壓抑。我換了換坐姿,屈膝抱腿將臉側著擱在了膝蓋上,這便背過了幾案上的燈光。我閉上眼睛靜靜地想著一些自己的事。

驀地,只覺後背伸過來一只手將我向後仰,我一驚,擡頭才發現是李世民走到了我身旁,他要抱起我。

“你醒著?”他也感到意外,隨即松開手。

“嗯,陛下歸座吧,阿真這就奉茶。”我便起身將幾案上的茶水換了一杯。氣氛還算平常。

“先以為你睡著了,不想你還這麽精神。”他抿了一口茶,倒很讚許的口氣,覆問:“很晚了,不累嗎?”

“呵……”我輕笑一聲,“陛下忘了阿真是什麽出身?一個人伺候十幾匹馬,連著通宵都是尋常,早就習慣了。”

“到底是什麽人家?既養得起十幾匹馬,多請幾個會養馬的人倒不行嗎?”他詰問道,竟顯出了幾分怒意。

“沒……沒什麽的。”我這才覺言多有失,一時不察,趕緊彌補道:“也有人幫我的,只是他們都不如我擅長,自然能者多勞。”

他點點頭,似是信了,也沒有多問,只丟下一句,累了就去偏殿休息便又繼續伏案。我這才放下心,依舊恢覆剛才的狀態。

殿閣內安靜得只有李世民蘸墨翻卷的輕微聲響,而這聲響既非歌樂亦非笙簫,卻讓我覺得十分悅耳。我不知道為什麽,大概這殿內沒有別的東西可以解悶。我不自覺地悄悄將臉轉回去,他聚精會神,眼珠子也不多轉一下,棱角分明的臉廓被燈影襯得愈加俊挺。

天色變得灰蒙蒙的,要到早晨了。我就這麽陪侍了一夜,思緒也飄蕩了一夜。五鼓鼓聲傳來的時候,李世民恰好處理完那三大盤奏表中的一盤。他很累了,揉著眼睛露出了疲態,我只轉了個身為他換水,再見時他便撐著頭在幾案上睡沈了。我不敢驚動,悄悄地走到角門向值守的內侍稟告了情況。但他們倒是司空見慣的樣子,說是李世民自登基以來常是如此,語氣十分為他心疼。我一時也有些百感交集,並不太會處理這樣的情況,是繼續等著他醒來,還是叫醒他讓他去寢榻安睡……略思索了片刻,我問內侍要來了一件氅衣,我決定還是不驚動他,自己也能趁著機會離開此地。

我抱著氅衣輕挪著步子來到李世民的身後,將那氅衣展開後又披在了他的身上。我這輩子都沒有做過那麽細致的活計,我生怕是一個手指翹高了都要驚醒他。披好氅衣後我又為他四處拽了拽,將他除了臉都遮蓋嚴實了便才放心走開。離殿之時,出了一身的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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